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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8章 無憂藥房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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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8章 無憂藥房22

玻璃水杯緩緩冒出水蒸汽,陸謙看著這白皚皚的霧氣,眼神幽遠,仿佛穿越了二十幾年的時光,又回到了那個小村裏。

從市在湖市的西北方向,和湖市毗鄰卻遠沒有湖市的發達,若說市區還能算得上繁華,下屬的縣鎮便是徹底發展停滯,幾十年如一日的窮。

但好在從市有很好的地理優勢,在二三十年前,其他地區還繼續發展緩慢的時候,從市的人便紛紛外出來到湖市打工,男男女女,只要有力氣,總能在大城市找到掙錢多的行當,哪怕在湖市收廢品,也比老家強。

人走出去了,留下的人口就少了,尤其農村,走出去的姑娘都不願意回老家結婚,大多在外頭找了對象。

徐根才是沒出去的那批人,也是受到影響找不到老婆的那批人。

但他有老婆,還是個眉清目秀的老婆,只是腦子不清楚,天天哭嚎,鬧得人不安生,徐根才在屋子後面的豬圈裏搭了個木房子,把人關在了裏頭。

徐如寶是徐根才的第一個孩子,是老徐家的長子長孫,他雖然在豬圈的小房子裏出生,但是和他那個瘋娘不一樣,從小就長得虎頭虎腦,非常機靈,徐根才很疼他,家裏有什麽好吃的,先是兒子,再是自己。

雖然徐家一貧如洗,但是徐如寶從小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,又有父親的照顧餵養,並沒有太大的概念,直到五歲,他開始記事懂事,也開始聽得懂村裏人的閑言碎語。

小孩子嘲笑他娘是個瘋子。

小朋友打架,人家打輸了,就罵他娘和豬住在一起,他也是個豬。

不知什麽時候,他得了個外號,叫豬寶。

他和人家對吼:你媽也鎖著狗鏈子呢,你是狗!

徐如寶氣哭跑回家,跑去後院找個瘋女人――他以前也去過,可是那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會撲過來死死盯著他看,他害怕,頭也不回地跑了。那個女人就在他後面啊啊叫,越叫,他越害怕,跑得越快,再也不敢去了。

他問爸爸,為什麽要關著她,他爸說,不關她就到處跑,會跑丟。

那為什麽關在豬圈呢?

因為她天天嚎,吵得人不安生。

徐如寶不懂,他記事起,很少聽到她嚎叫。

氣哭的徐如寶跑去了豬圈,他在外頭受了氣,都是因為這個女人,他踢門,罵她,然後張著嘴嗷嗷哭。

他看到大大的門縫裏,女人慢慢走過來,腳上好大一根鐵鏈子,肚子鼓鼓的,很大,就好像村裏懷了孕的女人,他在外面哭,她也在裏頭嗚嗚地哭。

徐如寶沒哭完,被人當頭打了一巴掌。

是村裏的徐慧立,她比他大三歲,上次他被人打,是她幫了他。

但是徐如寶不敢和她玩,村裏的小孩都不敢和她玩,因為大人都說,她媽弄死了她爸,徐慧立像媽,不是個好東西。

徐如寶被徐慧立一巴掌打得發懵,張著嘴忘記了哭。

“她是你媽!是你爸把她關在這的!你罵她幹什麽?你去罵你爸啊!”

徐如寶不敢哭了,看看徐慧立,又透過門縫看看木屋裏的瘋女人。

徐慧立對他說:“你看看你媽,肚子又大了,要是又生個女兒,你爸又會把孩子賣了!賣不掉也會扔後山!”

徐如寶嚇了一跳,下意識說:“不可能!”

徐慧立鄙視地看著他:“你爸已經扔了兩個妹妹了!”

屋裏的女人哭得更加淒慘了,就像小孩子講鬼故事時,女鬼的哭聲。徐如寶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。

徐如寶惡狠狠推開徐慧立,兀自跑進了屋,他當然不信了,他爸說過會給他一個小弟弟的,從來沒說過他有小妹妹,徐慧立是惡毒女人的孩子,他才不信!

但是有些話,入了耳朵,進了心,哪怕再不信,還是會留下影子。

過了年,徐如寶六歲了,那天好像是驚蟄,夜裏轟轟打雷,他被驚醒了。

然後聽到屋後頭一個女人淒慘的叫聲。

他窩在被窩裏,整個人團成一團不敢睡,抖得像個篩子。
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突然,響起一個嬰兒的哭聲,特別響亮,和村裏的貓叫有點像,但也不完全一樣,徐如寶很確定是小孩的哭聲,心中想著,小弟弟生了嗎?

這天早上,他天亮就起床穿衣了,下了床就往豬圈跑,想去看看小弟弟。

但是什麽都沒有。

瘋女人躺在最裏頭的床上,一動不動,就好像死了一樣,小孩的哭聲就好像只是徐如寶的一個夢。

徐如寶嚇壞了,跑回屋裏,找他爸,怎麽都沒找到。他想起了徐慧立的那句話,整個人都抖了一抖,瘋狂地往後山跑去……

跑經徐慧立家的時候,他看到徐慧立沈著臉站在家門口,眼神幽幽地望著後山,他不知不覺停下腳步,看著這樣的徐慧立,不敢動了。

徐慧立發現了他,轉過身子看向他,這時,他才發現,徐慧立眼睛通紅通紅的。

她說:“小寶,救救你媽媽吧。”

徐如寶沒心沒肺的童年停止在六歲,他開始偷偷和徐慧立玩,去她家,和她一起上山挖野菜,等她做了吃的,偷偷帶一份送到豬圈,給他媽媽。

這也是他第一次喊豬圈裏的那個女人,媽媽。

生完孩子躺在床板上一動不動仿佛死了的女人,聽到他喊媽媽,突然有了動靜,滾下來爬向他,嗚嗚地哭。

第一次給她送飯,徐慧立在飯團裏夾了一塊肉,女人握著飯團,哭著喊他“寶寶”。

徐如寶突然理解了媽媽這個詞的含義。

“你媽真的殺了你爸嗎?”

熟了以後,徐如寶問徐慧立。

徐慧立瞟了他一眼,繼續寫作業,漫不經心地說:“警察都沒來,誰有證據啊!他是自己死的。”

徐如寶說:“可是大家都說,是你媽殺了你爸。”

徐慧立又看他一眼:“你媽要是能跑出來,把你爸殺了,你恨不恨你媽?”

徐如寶一下子沒聲了。

恨嗎?

徐慧立告訴他:“我爸死了,我媽也的確跑了,但是我不恨我媽,我覺得她跑得對。如果你媽能把你爸殺了,那也是她的本事,是替自己,替你幾個妹妹報仇了。”

徐如寶眨巴眨巴眼睛,他還不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,但是徐慧立這麽說,好像也沒錯。

只是……“那是我爸……”

徐慧立:“也是個□□犯!殺人犯!拐賣犯!”

徐如寶一下子不敢出聲了。

他有時候覺得徐慧立挺嚇人的,偶爾會好幾天不敢找她玩,但是外面的小孩欺負他的時候,徐慧立總會出來幫他,幫他把那些打他的人全都打跑。

徐慧立八歲,打架特別兇狠,家長帶著孩子上門算賬,她雖然無父無母只有一個人,卻特別兇悍,嚷嚷著她才八歲,殺人都不犯法,把上門的人統統趕出門去。如果她當天吃了虧,一定會像螞蟥一樣扒著這家人不放,或者找機會打他們家的孩子,或者趕畜生去他們家菜地毀莊稼,甚至一把火燒了他們的院子……直到他們承受不住,賠禮道歉,再也不招惹她。

但不知道為什麽,一年下來,徐如寶心裏還是覺得徐慧立人最好,忍不住和她親近。

那年徐如寶七歲,在徐慧立的鼓勵幫助下,他可以和豬圈瘋了的媽媽交流了。

他指甲裏都是泥,瘋媽會對他說:“洗手。”

爸爸做了紅燒肉,他偷偷拿了一小碟給她,她會說:“一起吃。”

最讓他震驚的是,徐慧立教他算術,他學會了去找她炫耀,她開口教他背九九乘法表。

徐慧立也驚訝了,跑過來確認:“你沒瘋是不是?”

她不說話。

徐慧立小聲說:“你沒瘋就好辦了,我們找機會把你放出去,送你去鎮上,你自己坐車跑回家!”

她還是不說話。

徐慧立知道她不信任自己,就對她說:“我媽也是被拐來的,她藥死了我爸,自己逃出去了!她走的時候,和我說過出去的路線,我還記得怎麽坐車走!”

女人滿是泥垢的面龐上露出震驚的眼神。

徐如寶也驚呆了:“你不是說你爸是自己死的嗎?”

徐慧立一巴掌拍開他:“天天吃稀釋的農藥,不知不覺死的,不就是他自己死的嗎?”

徐如寶母子全都震驚地看著徐慧立,說不出話來。

徐慧立臉上閃過一絲歉意:“我爸死的時候,大家都沒察覺,後來我媽出去打工,再也不回來了以後,我爺爺奶奶就開始懷疑了,總是嚷嚷著我媽弄死了我爸跑了,因為這件事,所以你們後來的人,就算聽話了也依舊會被關著。”

徐如寶看到自己的媽媽哭了,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無聲地哭。

徐慧立問被鎖著鐵鏈的女人:“你記得家在哪裏嗎?”

木頭縫裏,女人不停點頭。

徐慧立見狀,打定主意要放她出去,徐如寶已經被徐慧立徹底影響了,他也覺得,要放媽媽回家。

兩個小孩,制定了一個計劃。

徐根才對兒子完全沒有戒心,也覺得兒子年紀小,什麽都不懂,所以對他沒有任何遮掩防備。徐慧立讓他去偷女人腳上鐵鏈的鑰匙和木屋的鑰匙。

徐慧立家裏有兩輛自行車,是她爸她媽留下的,她提前把車推到了村口藏起來,等徐如寶媽媽跑出來時,可以直接騎車走。

徐如寶這時候才知道,徐慧立原來很有錢,她“早就卷走所有錢跑了”的媽媽,其實一分錢都沒拿走,都留給徐慧立了。

徐慧立的媽媽是在她六歲那年走的,而她爸是她五歲那年死的。在死之前,徐慧立的父母和普通夫妻沒什麽兩樣,男的每天去地裏幹活,女的在家接手工活掙錢、做家務帶孩子。徐慧立的媽媽很文靜,還念過書,給女兒的名字取得與眾不同,慧立兩個字就是希望她聰慧又自立。閑著沒事,她還會教徐慧立識字算術。

所以徐慧立的爸爸死的時候,誰都沒有懷疑這其中有什麽人為因素,她媽媽在丈夫死後提出去鎮上找活賺錢也沒人有異議。

但不過就去鎮上賺錢而已,第一天出去就再也沒回來。

徐慧立的爺爺奶奶急得來家裏到處翻找,卻發現,家裏除了一個嗷嗷哭的丫頭片子,一丁點值錢的東西都沒了。

“我爺爺奶奶從小就重男輕女,我媽從小對我說,他們和我爸只要兒子不要我,我媽愛我,我本來要被扔後山的,是我媽留下了我。我媽走的時候,把錢埋在了後院菜地裏,等所有人都認命我媽徹底跑了,我才把錢挖出來。”

誰都想不到,一個六歲的孩子,已經有了自己的心思,還對自己的親爺爺親奶奶半點不待見,形同陌路人。

這回,為了送徐如寶的媽媽離開,徐慧立慷慨拿出了自己不多的錢。

但是逃跑的具體時間,卻遲遲定不下來。

因為如果徐根才發現人跑走了,肯定會第一時間知道是兒子偷了鑰匙。

“你會被你爸打死的。”

徐如寶聽到這話,嚇得不敢隨便偷鑰匙了,安心聽徐慧立的安排。

那天,徐根才的堂兄給徐根才介紹了一點零散活,兩人在家抽煙聊天一下午,到了飯點,徐根才為了表示感謝,就留人吃晚飯。

自從心生逃跑計劃後,徐慧立經常在徐如寶家路過,註意他們家的動靜,一看到這情景,就把徐如寶喊了出去。

“你看著他們喝,酒少了就趕緊打酒給他們添上,把他們徹底灌醉。”

那個年代,他們那家家戶戶都有酒壇子,裏頭不是自己釀的白酒就是買來的,兩三壇白酒,或者泡酒或者做菜,或者招待客人、自己喝……總之是不缺酒。

徐如寶嗯嗯點頭,回家坐在餐桌上,眼睛就盯著他們的酒壺,酒少了,就立刻去給他們打酒。

徐根才看著兒子驕傲不已,徐根才的堂兄也連連讚嘆:“長大了,越來越機靈懂事了。”

徐如寶仿佛被這一聲聲誇獎誇得備受鼓舞,一整晚那個勤快啊,他爸說喝不了了,不能喝了,他都不停下。

喝到最後,一個跑到後院吐得天昏地暗,一個倒在桌上爛如泥。

徐如寶立刻打開門,小聲學狗叫。

徐慧立舉著木棒出來,用力打在徐根才堂兄後腦上,蹲在地上吐得意識不清的堂兄一下子昏倒在地。

徐如寶抖著腿跑進家裏,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鑰匙,打開了豬圈小屋的門……

救出裏頭的女人時,徐慧立喊住了他們,說:“把他搬進來,不然小寶你要被你爸發現了。”

徐如寶的媽媽立刻懂了,和兩個孩子一起,把堂兄拖進了豬圈小屋裏。

接著,徐慧立打開書包,拿出自己媽媽的衣服讓徐如寶的媽媽換上,徐如寶跑進屋裏,拿了梳子毛巾,給他媽媽洗臉梳頭。

徐慧立安慰慌張的兩人:“他們醉得那麽死,不會有反應的,我們收拾好就走,別慌。”然後,她趁著大家收拾的時候,進了豬圈,把堂兄全身都扒光了,想了想,怕他凍死,又把女人用的被子蓋在了他身上。

她對著母子解釋:“他也不是個好人,打老婆。”

當時的徐如寶很單純地就以為,徐慧立是看不慣堂伯父打老婆,趁機教訓他。

徐如寶一直很佩服徐慧立,哪怕長大了以後,都佩服9歲的徐慧立,怎麽能這麽鎮定機智,仿佛不像一個孩子。

也許她真的像自己的媽。

那天晚上,就著天上的圓月,徐如寶第一次看清媽媽長什麽樣,很好看,比村裏所有人的媽媽都好看。

被關了六年的女人,說話行動都變得遲緩,力氣也因為飽受虐待幾近於無,她喘著氣換好衣服,給自己梳完頭,擡手也給徐如寶梳了梳頭發,很輕很柔,然後看著他笑了。

徐如寶永遠記得這個笑容,就像他一輩子忘不掉某天夜裏的這雙眼睛。

當時大概9點多了,村裏一片安靜,徐如寶家的對面有一條山路,走這條路可以繞過整個村子來到村口,他們就著月光走了這條路。

到了村頭,徐慧立騎車陪女人往鎮上去,徐如寶回家睡覺,當做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。

“她逃出去了嗎?”宋秋暖見他怔怔發起了呆,忍不住問了一句。

這樣的逃跑計劃,把人心提得高高的,多麽希望這個可憐的女人可以逃走,又多害怕這一個女人兩個孩子最後被發現了行跡,從此遭遇更可怕的事情。

陸謙被這一聲問話驚醒,握住過了這麽久依舊冒熱氣的水杯,喝了一口水,滋潤幹澀得已經發啞的喉嚨,沙啞著聲音說:“逃出去了。徐慧立陪她騎騎停停,騎了一夜的車到了鎮上。”

“這個村子不算閉塞,去了鎮上就有去縣裏的大巴車。只不過那些女人不是沒有交通工具就是被鎖在屋裏出不去,有的甚至不良於行……而這次,徐慧立陪她在鎮上待到第二天清晨,她就上了第一班大巴車離開了。她走的時候是冬天,所有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,圍巾遮住半張臉,就算坐車,鎮上的人也看不出這個幹幹凈凈的女人是被關了六年豬圈的人。”

宋秋暖松了一口氣。

陸謙繼續講這個故事的後續。

徐慧立是個所有親人不疼不愛的孤兒,沒人知曉她一夜不在家,送走了女人她便直接騎車回村裏上學了,剛好趕上早自習,沒有半點破綻。

而徐如寶,縮在床上待了一夜,起床發現他爸還醉著沒醒,按照徐慧立吩咐,上去使勁推了推他:“爸!爸!”

徐根才宿醉難受不已,動彈了一下,哼了一聲,沒起身。

徐如寶大聲在他耳邊喊:“爸,我拿兩塊錢去買早飯啊!”

徐根才使勁揮了揮手,像趕蒼蠅似的。

徐如寶去零錢盒裏拿了兩塊錢,不敢看後院一眼,快速跑出門。

徐慧立和他說過,出了門就去村口早餐店,走人多的路,然後在早餐店慢慢吃早餐,吃完了也別走,就在門口玩,等到中午或者事情鬧出來了,再回家。

村裏所有的小孩都是這樣,跑出門玩耍,半天不回家,徐如寶這麽做,沒有任何異常。

徐如寶就在早餐店門口的泥堆邊,玩了半天的泥巴。

直到有人經過看見他,對他喊了一聲:“小寶你還在玩泥巴呢!你媽都跑了!趕緊回去找你媽!”

徐如寶扔下泥巴就飛快地往家裏跑,看見的村民還以為他聽說媽媽跑了急壞了。

跑到家時,家裏已經空空如也,鄰居們也都不在家了,有小孩看見他,和他說:“你媽跑了!我爸媽幫你爸追去了!”

徐如寶嚇得又往村口跑,村小學就在村口不遠處,他想找徐慧立,但是又怕被人發現,記得在村口的河邊團團轉。

中午的時候,徐慧立趁著吃飯時間跑出來,和徐如寶接上了頭。

“我爸去追了!”

“急什麽,現在才去追,大巴車早就到縣裏了,你媽早就買票坐車出從市了!”

“真的嗎?”徐如寶巴巴地看著徐慧立。

徐慧立點頭:“我媽和我說過,只要半天,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,永永遠遠地離開。”

徐如寶又突然失落起來,他想起了那個女人的笑容,想起她給自己梳頭的輕柔,想起她讓他洗手、教他背一一得一、二二得四的溫柔……

“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?”

徐慧立說:“你媽走的時候不舍得你,上車時還猶豫,想把你帶走。”

徐如寶刷地擡起頭。

徐慧立的話特別冷酷:“我讓她趕緊走,我們都是姓徐的,不是拖油瓶也是大麻煩。”

徐如寶從沒意識到自己是個拖油瓶大麻煩,聽她這麽說,頓時有點生氣,又很傷心。

徐慧立坐在河邊,看他一眼,說:“我媽走的時候也不舍得我,但還是自己一個人走了,她說,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,也是她這輩子最大噩夢的見證,她想徹底逃離這個地方,包括我。”

徐如寶代入一下自己,頓時覺得胸口憋得慌:“怎麽……怎麽能這樣……”

徐慧立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河裏:“她沒說錯,我姓徐,身上一半的血是那個男人的。再說,她一個人走,出去了也能重新嫁人,帶著我,就是個二婚頭,還會被人指指點點。”

徐如寶垂著頭,覺得特別難過,他剛喜歡上自己的媽媽,結果他卻成了媽媽最大的噩夢和拖累。

徐慧立拍拍他的肩膀:“我答應你媽了,以後和你相依為命,好好照顧你。我們努力讀書,一起去外面上高中,去大城市打工,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。”

徐如寶蹲下身,托著腮看著河面發呆:“你又沒錢了。”

徐慧立用力拍在他背上:“讀書又不用錢,我有村裏給的錢,你呢,當然讓你爸養了,他不是要兒子嗎?你這麽大個兒子他憑什麽不養!別這麽垂頭喪氣的,你以前有媽但是媽被關在豬圈裏,和沒媽有什麽區別?但是從今以後,你妹妹再也不會被埋後山了!”

徐如寶似乎想起了什麽,心裏一下子松了,用力點頭:“你說得對!”

那天,徐根才很晚才和村民回到村子,村人三三倆倆地聚在一起閑聊,說著:“肯定找不回來了……”

“……估計是夜裏跑的……”

“兩兄弟都喝得醉死……”

“不是鎖著嗎?怎麽讓人跑的?”

“阿達昨晚九點多從鎮上回來,去問問他?”

“問了,沒看到人,要不就是時間更晚,要不從兩邊田裏的小路跑的。”

去鎮上的公路兩邊都是田地,田地之間也有修很窄的小路,這些路七通八達的,只有當地人才摸得清楚。

徐根才黑著臉回到家,看到兒子,立刻把人抓了過來:“你昨晚聽到動靜了嗎?”

徐如寶嚇得瞪大了眼睛。

徐根才卻把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:“昨晚我們喝醉了,你什麽時候去睡的?你堂伯父在嗎?”

徐如寶想到了昨晚徐慧立說,要假裝是堂伯父打開了小屋,所以把堂伯父拖到了屋裏去,於是話在嘴裏繞了一圈,出來便是:“你喝醉了趴在桌上,堂伯父還在喝,我困了,堂伯父就讓我去睡覺,我就回屋了。”

徐根才死死抓著兒子的肩膀:“聽到什麽聲音了嗎?”

徐如寶白著臉搖頭,視線對上他爸因為怒氣外突的眼睛,惡狠狠的表情,以及激動噴射出來的濃濃的煙臭味酒臭味混雜的口臭,視線漸漸模糊,仿佛看到了那天夜裏的情景,他又點了點頭。

徐根才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:“什麽聲音!”

徐如寶結結巴巴地說:“叫……叫聲……那個女人哭叫了幾聲……以前,有的晚上,我也聽到了,我以為沒什麽……”

但是,徐根才聽到“以前晚上也聽到”這幾個關鍵字,他一下子就怒了,不是對兒子的怒火,而是對堂兄的怒火。

他拿起鋤頭就沖向了堂兄家。

堂兄因為太晚被發現,冬天在地上光著身子睡了一夜,又是宿醉,即便醒過來也起不了身,直接被擡回家躺著了。

這件事,最終的結局便是徐根才打破了堂兄的腦袋,堂兄的兒子兄弟打斷了徐根才一條腿,徐根才認定堂兄去弄自己的女人讓人跑了,堂兄雖然無法自證清白但依舊死不承認,兩家人從此視如仇敵,老死不相往來。

跑了的女人自己找不回來便是徹底找不回來了,徐根才養好傷後徹底死了心,看著徐如寶常常嘆氣:“我們老徐家命中註定一脈單傳啊。”

徐根才是父母的獨生子,上頭六個姐姐,到了他自己,又只有徐如寶一個兒子。

在徐根才的認命中,徐如寶背著書包上了小學。而作為親媽跑了的孩子,徐如寶和徐慧立被當成了一類人,他們兩個越走越近,也被很多人當做理所當然。

徐慧立十五歲,她伯父打上了她的主意,拿了人家三萬塊錢,要把她嫁給另一個村的二十幾歲光棍。

徐慧立沒有反抗,表面上同意了,實際上,她打聽清楚哪家以後,叫上徐如寶,趁夜深時殺光了那家院子裏的雞,雞血淌了一地。

徐如寶用雞血在他們家雪白的墻上寫大字:“想娶老子的女人,我讓你們全家雞犬不寧。”

那家人早上起床,嚇得腿軟。

隔了幾天,他們跟著這家的小孫子,找了無人處,把人套麻袋打了一頓,一邊抽屁股一邊罵:“只要徐慧立進了你家,我看見你一次打你一次。”

至於徐慧立的伯父,徐慧立更是毫不手軟,時值暑假,她和徐如寶趁他們家大多數人出門時,一把火燒了伯父家。

徐慧立的名聲差得不能再差,警察還把她帶走調查,但是沒有任何證據,她又是未成年,最終不了了之。

徐慧立的婚事當然也徹底黃了。

和徐慧立從小形影不離,幹什麽都一起的徐如寶同樣成了整個村子避之不及的人。

徐根才不讓徐如寶再和徐慧立接觸,徐如寶表面嗯嗯應著,扭頭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,徐慧立經濟拮據的時候,他就拿家裏的東西給她;他被他爸趕出家門,就背著書包去徐慧立家過夜,不管外頭風言風語怎麽樣,他們兩個我行我素。

這期間,他們也曾遇見過其他被鎖在屋裏的女人,但是沒有瘋的很少,徐如寶這樣的孩子更是再沒有第二個,所以,一直到徐慧立考上大學,他們依舊是兩個人報團取暖。

徐慧立通過高考實現了自己的理想,成功來到湖市上大學,她知道自己媽媽是寧市人,但她不去找她,不去打擾也不需要媽媽,立志獨立過好自己的一生。

那年徐如寶高三,徐慧立大三,她到處找實習和兼職,既為了畢業後的工作,也為了賺生活費。

有一天,徐慧立和徐如寶說:“我看到拐賣我媽的人販子了。”

宋秋暖問:“這個人販子一直在村裏出入?”不然為什麽徐慧立會記得呢?

陸謙搖頭:“這種交易不會當著我們小孩的面,就算有新的女人來了,村裏都是隔了一夜發現誰家多了一個女人,徐慧立之所以認識,是因為她媽跑了以後,徐家後知後覺懷疑自己兒子的死,想要找到她媽算賬,把人販子找了回來,當時徐慧立小孩一個,無人在意,一起跟在了人群裏。”

宋秋暖輕聲問:“那她看到人了以後呢?”

陸謙沈聲說:“她報警了,但是毫無結果,再去問,便說沒有證據,不能立案,更不可能抓捕人。她原本以為這些人販子是金盆洗手所以留不下證據,但她沒多久就發現,他們還在幹這個勾當,她親眼看到有女孩子被他們強迫帶入酒店。”

一些隱晦的強迫動作,路人很多都不會註意,來去匆匆不會管周邊的人和事,但是徐慧立從小的生長環境讓她對此非常敏感,再加上她知道這兩個是人販子,所以一眼看出了問題。

她又報警了一次,警察也的確來了。

徐慧立一直等在酒店門口,等著警察把人救出來,結果他們是空手出來的,打電話去問,卻被告知只是一個誤會。

陸謙閉上眼睛:“她太執著了,就像當初救豬圈的女人一樣,她想讓這些人販子都落入法網。徐如寶最後知道她的消息,是她告訴他說,這些人販子現在都在華耀酒店當保安,她想就近調查,去應聘了華耀酒店的崗位。她應聘上了,但入職第一天後,再也沒了消息。”

聽完整個故事,宋秋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語言能力,她不知道此時該安慰、氣憤、心疼、感佩還是什麽,而她也找不到安慰的話語,氣憤的表述,什麽話都說不出來……

兩人相對而坐,一片靜默無言。

最後,是陸謙似嘲般微微勾起嘴角,睜開眼看著宋秋暖說:“徐如寶,是我的曾用名。”

宋秋暖胸口發悶,很想張嘴說句話,卻張不開口。

許久許久後,她的心情終於恢覆了一些平靜,出聲問:“你現在想怎麽做?”

陸謙說:“我不知道人販子長什麽樣,但這些年我一直註意著華耀,我肯定他們有問題,以前我找不到接觸高層的機會,周圍的人脈也和他們接觸太少,唯獨知道的一點消息只能驗證我的想法是沒錯的,但沒有證據。現在你有很多神奇的藥,我想接近他們內部核心區,去看看。”

宋秋暖吐出一口氣:“不用去看了,他們的確在幹一些非法的勾當,徐慧立的當初看到的應該也是真的。”

陸謙猛地挺直了身子,靠過來:“你知道些什麽?”

宋秋暖說:“那是一幫畜生,受害人和你母親當初的遭遇性質沒什麽區別,這是個盤根錯節非常龐大的犯罪團夥,如果沒有找到足夠的力量,很難一擊即中。”

陸謙呼吸有些急促,手慢慢捏緊拳頭:“我知道你這裏有可以幫我的藥,我買,我會去找到證據。”

宋秋暖說:“現在還不行,你再等我幾天。”

“我等不了了!”陸謙猛地提高聲音,“徐慧立失蹤八年了!她到底是死是活,我必須知道!”

他的眼眶變得通紅,整個人都因為情緒的激烈而微微顫抖。

宋秋暖能感受到徐慧立這個女孩對他的重要性,但是有些事牽扯到江墨舟,她得先確認好才能對陸謙這頭松口。

“你給我一張她的照片,我幫你找找她在不在那裏,其他的事情,先回去等我消息。你別激動,華耀集團這麽大一家公司,我們只是普通人,想要挖他的根,不會是一朝一夕的事,不是嗎?”

陸謙也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了,他深呼吸了一下,勉強點點頭,不再堅持。

宋秋暖拿了一盒非賣品的安眠香給他,沒說這藥品的特殊,只當做是和往日一樣的安眠香:“回去好好休息,後面還有很多事情要做。”

陸謙看著藥,沈默了很久才接過。

在他走之前,宋秋暖問他:“徐根才……後來怎麽樣了?”

陸謙背對著她,高高瘦瘦的身子看著十分單薄,聲音沙啞:“死了,徐如寶十三歲那年,上後山砍竹子的時候摔死了。”

說完,他便走了。

宋秋暖看著他漸漸遠去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,腦中閃過這整個故事的脈絡。

死了,十三歲,後山……真是巧。

如今的陸謙已是這個發達城市裏的精英一組,身上看不到徐如寶的半點影子,他住在離公司不遠、房價高得讓普通人咋舌的高層小區,從無憂藥房出來到開門進家,不過20分鐘。

這一晚上,陸謙耗費了太多精力,太多早就被死死埋住的記憶重新被挖起,他脫力地坐在沙發上,望著對面灰色的電視墻,怔怔出神。

其實,徐根才的鑰匙從來都是隨身攜帶,備用鑰匙更是放在徐如寶都不知道的地方。他對著宋秋暖,省略了許多事沒講。

徐如寶原本想找的是備用鑰匙,畢竟從人身上偷鑰匙太難了。為此,有一天,他趁著徐根才洗澡的時候,把褲子上的整串鑰匙藏起來了。

他想等明天徐根才送飯的時候,偷看備用鑰匙在哪,結果,當天夜裏上廁所,他聽到徐根才的房間有動靜,似乎大半夜就在找鑰匙,然後又聽到他走出房間的腳步聲。

徐如寶心裏好奇,跟了出去,果然看到他爸到處翻找,找不到後,從櫥櫃最上面最裏層的鐵盒子裏拿出來一把鑰匙,然後去了後院豬圈。

大半夜為什麽去豬圈?徐如寶等了一會兒,偷偷跟了過去。

還沒靠近小屋,他就聽到了女人啊啊的叫聲,很痛苦、很淒厲。他嚇得抖了抖,猶豫了很久,甚至打起了退堂鼓,轉身想走的時候,他聽到他爸威脅的聲音:“你再叫,把小寶叫醒了,讓他跑過來看!”

女人的聲音頓時輕了大半,但還是嗚嗚地哭。

看?看什麽?徐如寶一下子被吊起了好奇心。

他走了出去,走到了半掩的木屋門前,透過大大的木板縫往裏看。

豬圈小屋還是那麽臭,那麽小,此刻屋裏點了一盞白熾燈,他看到瘋女人那臟兮兮的衣服被扯開了,而他爸趴在她身上。

女人一直在哭,在叫,直到她對上了門縫外,徐如寶驚恐的眼睛。

她所有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。

徐如寶那時候才六歲,但他清晰地看出了女人眼睛裏的絕望,就好像最後一絲火苗,在發現他躲在門背之後,徹底地熄滅了。

他看著女人像徹底死了一般,躺在那任由身上的人動作,只眼睛和他對視著,不停地有淚水湧出。

二十幾年過去了,這一幕成了陸謙永遠的夢魘,隨著徐慧立的失蹤越發嚴重,他幾乎夜夜從這雙一片死寂的眼睛裏呼吸困難地驚醒,然後一夜難眠。

這雙眼睛,有時候是那個女人的圓眼,有時候是徐慧立的丹鳳眼,但不變的是,眼睛裏的黑暗、絕望、求救、懇求、心如死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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